我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,呆呆地看著外面。混凝土地面在太陽的煎熬下喘著熱氣,我手上捧著的《純粹理性批判》早就像貌合神離的戀人般和我斷絕了交流。的確,在這個炎夏的下午我為甚麼非要固執地讀著這本艱澀的巨著不可呢?

不知道這個時候她在那裡?可能正在和其他男生邊呷著冰凍飲料邊說著笑話,又或是在小童群益會帶領著小朋友玩集體遊戲;總之帶著滿身陽光氣息的她,一定不會有興趣躲在圖書館看書吧。

認識她是在那次哲學學會的首次聚會。她個子和我差不多,灑得一身古銅色;頭髮略略燙過,下顎附近有一條小疤痕,樣貌不算標緻但有一種容易親近的感覺。互相介紹時我看到她眼中浮出的一絲驚訝,相信她很懷疑我這個數學系的學生參與哲學學會的目的,當然她禮貌地問 :

「我以為理科生不會對哲學有興趣哩!」

「從前希臘的哲學家也多是數學家;文、理分家不過是近代職業分工的結果。對了,你是讀...... 」

「工商管理。不過以前讀過一些談哲學的書,所以來參加這個學會多認識一下哲學。」

「那你對哈伯馬斯和伽達默的那場論戰有甚麼看法?」

「 ...... 」

難堪的沉默,我想我把她嚇怕了。後來我才知道她只讀過一本《西方哲學簡論》,是另一位女生拉她來參加這個學會的,故此搭不上話亦屬正常。幸好有另一位會友過來攀談才讓我們解了窘。後來她只來了一、兩次聚會,就不見她參加了。

有次下課後在商學院門前經過,見她和一群同學忙著搞她學院的活動,大概是和大機構辦交流研討會之類。她遠遠看到我,和我揮了揮手,又自顧自忙她的事了。這種外向型的女孩恐怕不會有興趣和我研究主體、客體等問題吧,我想。

我放下《純粹理性批判》,隨手在報紙架上拿起一份報來讀,是日的要聞是查良鏞和查濟民聯合提出「雙查方案」後所引起的激烈辯論。讀了不一會我便翻過另一版;我連自己在二零零七年在幹甚麼也不知道,那麼到時立法會有多少議席由直選產生和我又有何干?畢竟在共產黨監控的選舉又會是真正的選舉嗎?在整個基本法起草過程中,保守勢力的狐狸嘴臉全露出來了,忙不迭地向未來的主子交心,我們這些沒有人代表的聲音,根本沒有渠道表達意見。來圖書館的路上看到一班高年級的同學集會,高呼要到《明報》報社外抗議。我不反對他們用這種方式表達意見,但也不認為這樣做可以扭轉既成的定局。

返回座位後把耳機戴上,讓隨身聽傳來熟悉的音樂。Kraftwerk 的 <The Hall of Mirrors> 讓我投入那種如墮冰窖的寒冷,曲中的我在空洞的鏡室中步向鏡中的反映,然後忽然看清楚自己的內心世界。

Even the greatest stars
Discover themselves in the looking glass

但我們每一個人也有面對自己的勇氣嗎 ?

 

* * * * * *


讀了半天《哈伯馬斯論》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,被書中的「主體性」、「公共空間」等概念弄胡塗了。自從那次被他問我對哈伯馬斯和伽達默的看法而啞口無言後,決定有機會一定要找本有關的書好好讀一讀。反正這天弄傷了腿, 不能參加網球隊的集訓,便趁機會來圖書館找這本書看。

讀了三分一再讀不下去了,畢竟哲學根基不夠,要硬嚼這種書無異自討苦吃。想逞強大概也沒有捷徑。算了,反正也沒有再參加哲學學會的聚會,管他甚麼勞什子哈伯馬斯。

那次聚會後經常留意他 – 個子不算高,架著一副金邊眼鏡,蓄著一個中學生髮型;樣子不算討好,混在一大班男生中也毫不突出。可是他的眼神卻有一種很深邃的感覺,彷彿可以透過他的瞳孔看到宇宙的盡頭。他不多話,除了談起哲學的時候幾乎不張聲,腦裡好像藏著很多想法但卻說不出口。

和他只是談過幾句,哲學的東西太深奧了,我根本搭不上話,但卻被他眼神觸動我心裡的某一處。認識的男生中可沒有一個像他那樣,不是只愛運動的「波牛」就是像未斷奶的小娃娃,有思想而又內斂的還沒有遇到過。

可是和他這種抱著厚厚書本獨來獨往的男生卻找不到共同話題。而我那種坐不定的個性也很難好好去讀巨著。但越是和沒有思想的人相處多了,就越發不耐煩。我渴望一些較感性的對話,而偏偏身邊的人就只顧談補習賺錢吃喝玩樂,商學院搞活動的那班人腦裡也只想著如何被商界高層認識,從而畢業後可以找份好工。

放下《哈伯馬斯論》站起來,小腿的傷口一陣刺痛。檢查了繃帶確保沒有移位後,猛一抬頭看見他就在前面的通道走過,穿著杏色襯衣的他帶著耳機不知在聽甚麼,手上又是捧著一本書。本來想跑過去和他打招呼,可是由於腿傷步伐邁不開,只有目送他步進升降機。他臨進升降機前手提包中有東西跌了出來,由於掉在地毯上沒有聲響所以他沒有發覺。我吃力地走過去把東西拾起,原來是自製錄音帶的盒子,上面有秀氣的字寫著 "Kraftwerk – Trans Europe Express" 及曲目 。就是他剛才在聽的東西吧。 Kraftwerk …?

 

 

我迎著風飛奔,草在我腳下像醉漢般東歪西倒。銀白色的滿月在正前方,但一股烏雲越移越近,眼看快要把月亮吞噬。我有點焦急,絕對漆黑的環境只會對他有利。

追蹤著他已有一個時辰了,他很快便察覺到身後的異樣,用盡方法企圖擺脫我,但我像餓瘋了的野狗把他盯住不放。他由樓房頂跳進胡同,再穿過牆洞到了一家大宅的前園,繼而閃入假山翻身到牆外的荷塘,我還是在他五丈遠的距離內不疾不徐地緊跟著。

翻過竹林後就是現在我們處身的這片草原,彼此都再無法隱藏。我把速度加快,刀也霍然出鞘。我知道月光一退,他就會竄入前面的樹林,隨便隱藏在其中一棵樹上,那時他便可以反客為主,慢慢看準時機向我送出致命一擊。

我緊抽一口氣,猛踏一步然後借力彈向前方,刀迎著只剩下一線的月光劈向他的左肩。他隨即感覺到那股寒氣,就在刀快碰到他上衣的一剎那扭身向右,擦的一聲拔劍向我刺過來。

我一刀劈空後左腳用力踏前止住向前的衝力,也把身向右轉,同時間把刀橫架向劍刺來的方向。巨大的金屬相碰聲響把在樹林棲息的一群鳥驚醒,撲撲地展翅高飛。我和他繼續刀架著劍互相對視。

他的額泌上豆大的汗珠,濃密的雙眉緊皺著,眼裡透出一股懾人的殺氣。

「是你?」他沙啞的聲音透著疑問。

「想不到吧。」

「我和你有甚麼過不去?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?」

「你做的好事自己心知肚明。」我換著氣一字一頓,以免他趁機出劍。

「你師父自己鬥不過別人,與我何干?」他的眼神忽然閃過一絲猶疑,旋即又回復冰冷,但已被我看在眼裡。

「是你們下的毒。」

「下毒 ?」

我不再給他辯解,那一閃而過的猶疑已經說明了一切。我把刀抽回,旋即向他下腹劈過去。

他一蹬腿向後拔空飛退,劍挽了一圈後劍尖向前一抖,剎那間我覺得左肩一陣涼意,已被他劍氣劃出了一個傷口。

兩個黑影在草原上飛快地飄移,刀和劍透著森森的寒氣,血在我左肩傷口噴灑出來。月繼續躲入雲層之後,巨大的樹林就像一個無窮盡的黑洞般迎向我和他。

他冷笑一聲,準備轉身躍進樹叢內,可是他最後一步卻踏空了,鼓盡氣力的腳踩進了被草遮蓋了的洞。他面上的笑容馬上凝住,下意識地把劍刺向旁邊結實的地上,再借力彈上半空。可是已經遲了,我致命的一刀就在他咽喉劃過。

月在這時完全被掩蓋,黑暗像一塊巨大的布幕把大地覆蓋,腥雨嘩啦啦地在下,然後是一個結實的軀體倒地的隆然巨響。

我把刀慢慢地退回鞘內,然後順著來路往回走。「還有兩個要殺」,我提醒自己。

 

 

意想不到再見她是在這個場合。這晚來參加一個中學同學的喪禮;只是高中兩年的同班同學,不算太熟悉,進大學後根本沒有聯絡過。可是聽到他去世的消息還是很震驚,尤其是在暴雨的晚上接到這種報信電話,就好像在聽一個差勁的故事般,叫人難以置信。我當時呆呆地拿著話筒,看著豆大的雨像撲火的燈蛾般拼命向窗撞擊,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血液滲遍全身;我第一次這麼真實地感到生命的脆弱。

我和幾個同學去參加喪禮,行禮上香後退到一旁坐下。我看著去世同學的相片,那幅相正是高中年代拍的,剪著平頭裝的他一臉不在乎的神色,眼神帶著一絲嘲弄。這就是他,永遠一副笑罵由人的心態,從來不會為任何事妥協。可是命運也由不得他 - 坐朋友車去兜風,車撞到對面行車線的貨櫃車上,整輛車成了廢鐵,他朋友居然獲救,而他短短的生命就這樣了結。

嗩吶聲響起,道士們開始進行法事,冥錢在火盆中燃成灰燼後隨風亂舞,香燭滲出剌眼的白煙,這就是道教儀式的喪禮,永遠一片紛亂,而他嘲弄的眼神彷彿向我訴說這種場景的荒謬。

我忽然感覺到有目光向我注視,循著方向搜索過去,原來就是她。她穿得一身深沉,坐在一位帶孝的同齡女子身旁,依樣貌年紀我佔計穿孝服的應是我同學的妹妹,正在不斷抽泣。我和她點頭示意。過了一會,同學的家人依道士的照示來到靈堂正中開始喪禮的儀式,而她則向我走過來,輕輕向我說:「出去透透氣好嗎?」

和我同來的幾個男同學向我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,我也不理睬他們,逕自和她走出靈堂。

「去喝杯東西?」她問。

我點點頭,默默隨她走到附近的一間小餐廳。我點了檸檬水,而她則要了西茶,另加一客吐司。

「你認識嘉慶?」還是她先開口,嘉慶是已故的男同學的名字。

「是我高中的同學」我答。

「生命真是無常啊!」她邊攪著飲料邊說。

「我只是覺得存在是一種不實在的狀態,人根本無法掌握。」我在擠著檸檬。她抬頭看著我,平時水靈靈的眼神變得有點迷茫。

「你是嘉慶妹妹的朋友?」我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,只好拉開話題。

「是 ...... 中學同學,她和哥哥感情很好,這幾天哭得死去活來,我便來開解她一下。你剛在提到的存在是甚麼意義上的存在?」她回過神來問。

「是存在主義式的存在。以前人們相信神,認為今生來世都是神的安排,所以塵世一切喜怒哀樂均是神的賜予或試練,死則是走近神和救贖;而存在主義者則認為上帝已死,存在就是全部的意義。當中有部份存在主義者指出存在就是荒謬,另一些則堅持存在就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。」

「你呢,你相信人可以掌握命運嗎?」

「不信。我們一出生便被意識型態、建制及他人的期望等等所牽制,又怎麼可能自主,唯有......」

「嗯 ?」她等著我說下去。

「說來好笑,我一直在做一個怪夢,夢裡我是一個快意恩仇的刀客,在江湖中馳騁為師傅報仇,我感覺到在那個世界我才是真正的自由主體。」

「你是看得太多武俠小說吧。」她莞爾一笑,打破了沉鬱的氣氛。

「或許吧。」我沒有透露我其實一直在做這個夢,以致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。

「夢是潛意識活動的反映,所以你其實是渴望擁有主體自由的。哎呀,跟你說話不自覺也沾了些哲學味道了。」

我陷入沉思之中。佛洛姆說我們都在逃避自由,因為擁有自由後我們便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;究竟我是不是真的渴望自由呢 ?

 

* * * * * *


看著他浮出深沉的目光,我知道他又在思考甚麼了。我沒有打擾他,自己默默吃著吐司。餐廳中燈光昏暗,很多客人都是從殯儀館過來的,穿著素白或深色的衣服,神情悲傷地吃喝。另外幾個大概是熟客吧,熟絡地和侍應打著招呼。

我忽然覺得很荒謬,忽然傳出嘉鈴哥哥的死訊,然後就來到殯儀館了。我今天本來應該參加學會聚會的,莫明其妙的變成在這裡和他談哲學問題,這就是他說的存在主義式荒謬嗎?

他想得太深了。的確,在我們未來是一片不明朗,回歸中國後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可以維持現狀亦未可料,但不代表我們今天就不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呀。他人的期望和建制?管它哩 !

餐廳的電視播著新聞,北京的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絕食多天了,片段在播著柴鈴和吾爾開希在激昂地發言。到底這個民主運動會怎樣結局?這些學生難道不是自由的主體嗎 ?

「我覺得你像這首歌裡描述的那個人 :

The young man stepped into the hall of mirrors
Where he discovered a reflection of himself
Even the greatest stars discover themselves in the looking glass 」我見他還在沉思,便逗逗他。

「噢 ...... 是 Kraftwerk。你也聽他們的唱片?」他回過神來了。

「就只聽過這張 Trans Europe Express。就是因為拾到你跌了的盒帶蓋子才弄來聽的呀 ! 」

「啊,居然讓你拾到了,我也不知道在那裡弄丟的。」他抓著頭。

「就是在圖書館。你剛在說夢見自己的另一面,似不似在夢中到了 hall of mirrors?」我繼續把剛才在腦中閃過的念頭說出來。

「你是說我夢裡的刀客就是我自己的鏡像?」他好像給我弄糊塗了。

「是你潛意識的化身嘛,沒有讀過弗洛依德 ? 」

「當然有 ...... 但和現實的我完全不同啊。」

「就是你把那一面壓抑在意識的深處,才變成在夢裡釋放的能量吧。」我也覺得自己有點信口開河,我不過是上過幾課心理學而已。

他又進入沉思狀態。我慢慢把吐司吃完,看看手錶發覺在這裡坐了很久,便結帳和他回到靈堂。

 

 

我倒勾在屋擔,循揭開的瓦片向下望,他就坐在房的正中,左擁右抱地喝著花酒,房內有另一個女子抱著琴邊彈邊唱。琴聲婉若如流水,歌聲鶯鷥如燕語。

他就是三個合謀毒害我師傅的仇人之二。師傅和他三個合夥開鏢局,他們後來卻看中了一趟由師傅押送的文物,先下慢性毒傷了師傅的元氣,使他在重要關頭提不上起真氣,結果活生生被劫鏢者震斷經脈而亡。事後這三個天殺的還貓哭老鼠,在師娘面前信誓旦旦要為師傅報仇,但不到兩個月三人就陸續失去了蹤影。若不是他們下毒時被和我相熟的小廝偷看到,只怕到今天我還被蒙在鼓裡。最後師娘把師傅不傳的刀譜交了給我,苦練十年後現在就是報仇之時。

一曲既盡,房內一陣嘻笑聲。就在琴音將起之際,一陣強風刮過,把我揭開後放在一旁的屋瓦吹翻了。他聽到了這一下不尋常的聲響,眼骨碌地向屋頂一看,立刻拔出纏在腰間的九節鞭向屋頂的洞打來。我拔刀出鞘,讓刀鞘給他的九節鞭捲住並卡在小洞之外,然後翻身破窗而入。

幾個青樓女子嚇得尖聲大叫並躲到一旁,我的刀隨著叫聲向他胸前劈將過去。他大喝一聲把桌子向我踢過來,連隨運勁把九節鞭纏著的刀鞘震開,然後把鞭從屋頂的洞抽回來。

這一下抽鞭的動作已令他失了先機,我偏身閃過他踢飛的桌子,已到了他七步之內,刀刀向他要害或刺或劈,他的鞭在近距離發揮不出作用,幾招之下已呈敗象。

我鼓盡氣力向他咽喉劃出致命一擊,他的鞭剛打失了一下已經抽不回來,便抓起軟癱在一旁的一個妓女迎向我的刀鋒。

我一招既出再也止不住來勢,嗡一聲之後她的人頭飛脫,而刀也劃破他的咽喉。

他掩住血如泉湧的咽喉,用一副不相信的眼神瞪著我,然後眼神的焦點逐漸散渙,身也慢慢的向一旁歪倒。

臨死還要找人陪葬,果然是奸險之徒。

我翻身到房外,在屋旁拾回刀鞘。還有最後一個要殺。


下一頁  回目錄

All rights reserved www.carjaswong.com 未經許可,不得轉載